第七章 宴席
李伯庸无意中抬头看了她一眼，发现她依然像来时那样，素白着一张脸，怀里抱着猫，站在离他们两三步远的地方，就像个事不关己的看客，喝下去的酒好和吃下去的菜都好像入了她的口就自己蒸发了，没有留下一点烟火痕迹。
他一进门，杨玄就停止了刚才的话题，李伯庸大大咧咧地指挥着服务员上菜，殷勤地让这个让那个。
杨玄抱起它，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。
“没别的问题，但是我建议你不要买。”杨玄低下头，闹闹吃饱喝足，正在无耻地蹭她的裤脚求抱抱。
送走了客人，房宵不能开车，李伯庸就让他搭了自己的顺风车，没了别人，房宵这才解开领口的扣子放了放一身热气，坐在被闹闹挠了两爪子的后座上：“老大，你从哪捡到的这俩人啊？”
李伯庸冲她摆摆手，示意她进去，然后自己拐到旁边，给他的财物主管房宵打了个电话，让他找两个拿得出手的，火速过来陪桌。
李伯庸冷眼旁观，发现杨玄跟她还真是挺强烈的对比。这位姓杨的姑娘基本素面朝天，一条牛仔裤一件随便挽起袖子的衬衫，坐穆晓兰旁边，看起来就像是个来蹭饭的大学生。别人不问她，她就不会主动开口，但是开口就不露怯，一旦需要她反应，她会反应得很得体，而且非常会避重就轻。
徐暨就又叹了口气，继续恨铁不成钢：“我都不知道你整天要干什么。”
一帮子都是生意人，很容易聊起市面上那点事，然而毕竟萍水相逢，交浅不大可能言深，聊得都是大面上的——什么国家又调了准备金啦，财政政策往哪倾斜了，未来什么玩意才是未来占领市场的啦。
“CDS？”杨玄顿了一下，“抵押是什么？”
徐暨问：“什么债券？”
杨玄老老实实地点点头。
作为一个财务出身，雷曼兄弟的大名房宵还是听过的，于是听徐暨这么一说，也觉得很有道理，虽然他不大理解为什么“金融衍生品”的风险就会高一点，但是明白什么叫“这个公司不倒台，投资者的钱就是有保障的”。
房宵挑挑眉：“你听听，这叫什么话？那意思你老板我，和旁边坐着的这位你老板的老板，是一直在压榨你的青春美丽年华的地主老财啊？”
杨玄于是又点点头，表示受教。
“对对。”李伯庸插话，“电视里天天说，股市风险难测，投资者谨慎抉择。”
“是雷曼兄弟发的。”徐暨说，看着杨玄皱了皱眉，解释说，“其实也不算债券，严格来说，应该算是个信贷掉期……”
服务员已经开始准备上菜了，正端着盘子走过来，一看李老板站在门外不进去，顿时立正了，眨巴着眼看看他，又看看雅间的门，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出来了。
当年他刚刚独自一人来户州城打拼的时候，连抽水马桶都没见过，第一次知道城里人居然坐着上厕所。从那时候开始，“不明白”“没见过”和“丢人”这三个词就时时萦绕在他的生活里，总有人笑话他是土老帽。
尤其是房宵带着的这姑娘，叫穆晓兰，是他助理，二十多岁，打扮得挺像那么回事，往那一坐，敬这个让那个，一刻不带消停，简直是专门练出来地技能，一会就把气氛炒热了。
徐暨只得接过话音说：“对，它虽然名字叫债券，其实是一种金融衍生品，一般来说，风险会高一些——不过既然是雷曼兄弟发的，只要他们不倒台，投资者的钱还是有保障的。”
“据说是三五年到期，按时给利息，听着跟长期存款差不多，就是利息比银行给的高。”房宵笑了笑，“不过我总觉得没多大意思，那不跟存钱或者买国库券差不多么，有那个钱其实不如去买点黄金或者股票，还比较刺|激一点。”
徐暨叹了口气：“你都不看新闻是不是？”
杨玄笑了笑：“姐姐吧。”
“给它吃呗，怪可怜的。”李伯庸“嘿嘿”一笑，这个囧囧有神的暴发户居然一笑俩酒窝，看起来特别纯良，杨玄不知道为什么，对他印象好了一点——看着傻乎乎的，比较容易让人心情愉快。
那种游刃有余、漫不经心的气场，以及敷衍又不叫人感觉到的本事——李伯庸突然有种错觉，好像那坐着的不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姑娘，是个传说中高上高下，来去无踪的隐士高人似的。
房宵的目光在两个人中间转了一圈，问：“怎么？杨小姐觉得有问题？”
这就好比同样是玩电脑，上“学计算机专业”的人和开电脑扫雷空当接龙的人，做的其实是不一样的事，同样是炒股，专门在什么证券里工作的人，和每天对着电视关心红还是绿的老姨，做的也是不一样和_图_书的事。
“他们误导投资者这玩意是固定收益证券？”杨玄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，这让她的五官显得异常灵动起来。
可惜杨玄完全顾不上提筷子，因为传说中的“松鼠桂鱼”一上桌，闹闹就疯了，蹦到椅子上，玩命地用爪子挠桌布，不把那盘子东西抓挠到自己面前誓不罢休似的。杨玄在它爪子上敲了一下，闹闹立刻呲牙示威，眼看又一场人猫大战即将打响……
忽然，它面前伸过一根筷子，李伯庸夹了一大块鱼肉在它鼻子前凑了凑，闹闹立刻原地起跳，跟着那块鱼肉往前一扑，扑到了地上，肉块也掉了下来，它得逞地瞄了一声，无视服务员绿油油的脸，低头享受大餐去了。
李伯庸听了一会，感觉这两个人说的都是人话，可是组合到一起，却不知道为什么，让人觉得很费解。
等到散场的时候，几个人都喝得痛快了，有点醉意，徐暨连腿伤都忘了，活蹦乱跳地自己站了起来——除了杨玄。
他开始意识到，这个姓徐的人说的“炒股”，跟他老姨干的并不是一种事，起码他从老姨嘴里只听说“红的是涨，绿的是跌，红了就赚钱，绿了就赔钱”，没听说过还有谁“坐庄”。
过了没多大一会功夫，房宵就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过来了。三个人一只猫不大像话，连酒席都凑不满，又来了三个，气氛就立刻热络了起来。
丢人怎么样呢？
李伯庸想象不出来，于是隐约明白了点。
“CDO。”徐暨说，“应该还有一些票据，问题不大，风险都不高。”
那个年代，国内金融市场方兴未艾，而国内的大企业普遍由国家控股，就算出了问题，也有国家作为后盾，国人推己及人，普遍会有种“大户靠谱”的心态。
俗话说，金无足赤，人无完人，谁有本事说自己什么都明白呢？说错一回，全当是长见识了，下回就明白了。
杨玄憋了半天，终于感觉憋不住了，忍不住问了一声：“迷你债券是……谁发的债？”
“哎呀不可能，一看你就是刚毕业的那种小姑娘，”穆晓兰叽叽喳喳地说，“不化妆皮肤也好，唉，我们这种天天玩命加班，被电脑辐射熏陶的就不行了，没几年就一张老橘皮脸。”
“嗯？”
“你知道，那个徐暨是什么人么？”
不过李伯庸大概天生有这个本事，从来也不往心里去——土老帽就土老帽，乡巴佬就乡巴佬，谁也不是生而知之，见识这玩意，浇水撒土都长不出来，非要慢慢看，慢慢经历才行。只不过有的人会投胎，知道得早一点，有的人上辈子没把阎王小鬼贿赂好，知道得晚一点嘛。
他走了下神，就听见穆晓兰跟个八哥鸟似的，在一边脆生生地问：“这个是姐姐还是妹妹啊？”
杨玄二话也没有，不显得扭捏，然而也不显得很豪放，只是随手拿起旁边的酒瓶子，倒了一杯满的，端起来在穆晓兰的杯子上碰了一下，杯口略微低于对方。
杨玄眼睛盯着桌面，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被吸引了过去，徐暨笑眯眯地瞥了她一眼：“这个现在在香港很火，据说马上要在新加坡跟台湾也发行，有很多银行代售点，我们也持有了一部分。你如果有闲钱，可以作为一项投资，不过我不建议你买太多，毕竟离得比较远，有些情况你可能也不大了解，投资还是应该考虑风险，谨慎抉择。”
房宵说：“对了，徐哥在深圳那边，平时跟香港来往也挺密切吧？前两天吧，我一个哥们儿，早年跑到那边去给资本主义打工了，这阵子正撺掇我出钱买一个什么债券，还说内地好多大银行、大机构都持有了，您正好在这，给参谋参谋。”
“哈。”杨玄尖锐地笑了一声，用眼角扫了徐暨一眼，碍于有别人在场，没说什么。
李伯庸突然觉得……这个穆晓兰平时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，怎么突然看起来有点上不得台面呢？哗众取宠得都有点二百五了。
“不算刻意误导。”徐暨摆摆手，“理论上是有风险，不过对于零散投资者来说，其实差别不大，你很难给每个人都解释清楚CDS和债券的差别，再说不都是按时收利息，到期连本带息么？”
他想，股票不是只能买和卖么？什么叫“做”一支股票？
“哦。”徐暨想了想，明白了，“你说最近发的那个迷你债券吧？”
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是丢人了，不过心里也没当回事。
穆晓兰捂着嘴笑起来，一脸天真烂漫：“呸，看见漂亮姐姐太激动了，一不留神说错话了——我自罚三杯，漂亮姐姐陪一杯吧？”
穆晓兰见气氛不大对，立刻又插科打诨起来，酒意三分上头，就天下皆兄弟了，李伯庸给徐暨塞了名片，拍着他的肩膀叫徐哥——相逢一杯泯恩仇了。